历史总是摸不透当权者的心思，却也无法遮蔽老百姓的朴素认知

读完《青木川》后，这篇笔记三天来数易其稿，写历史、写人物、写书评或剧评，每一个角度都会旁生出众多的枝节，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内心，从那些今天仍然广泛流传的材料中，试图总结出个人对历史人物与规律的初浅认知。【壹】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真实又极具传奇性的历史故事，遥远且神秘。青木川，陕西汉中宁强县的一个偏远古镇，因其地处陕西、西接四川、北邻甘肃而被称为“鸡鸣三声”之地，这个秦岭高山密林深处的幽阒谷地，也曾经是历史中权力统治的真空地带。小说《青木川》成型于作家叶广岑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对陕南山区蜀道的一次学术考察。在小说中，作家化身为老革命首长冯明的作家女儿冯小羽，通过“在青木川先后采访了近百人，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之后，以青木川一方之地，试图还原那个风云动荡离乱频繁的年代，和那位曾统治地方长达二十余年的“土皇帝”的故事。叶广岑在后记《我写青木川》一文中写道：“这是个古朴清淳的小镇，木房、廊桥、老树、蓝天、清流……让人称奇的是山中有西洋的楼房，有豪华的美宅。那座巴洛克式浮雕的礼堂和那些张口便是英文的老汉，让我惊讶得不知身在何处。一问，这一切原来是当地民团司令魏辅唐所为。”魏辅唐，这个在青木川被传扬了近百年的“魏老爷”，随着2007年小说《青木川》的出版被更为广泛的人群知晓，他善恶难辨、功过难评的模糊面貌也因此而逐渐清晰。但小说《青木川》的写作和2014年热播的电视剧《一代枭雄》遭到了青木川所在宁强县官方的批评。2014年元旦，以小说《青木川》和魏辅唐为原型改编的44集电视剧《一代枭雄》在江苏、浙江、天津和上海四地卫视和腾讯视频同时开播，这个集聚了孙红雷、巍子、陈数等实力派当红演员的剧集成为当年红极一时的开年大剧，并在随后的多年里一直都是网络上热播的年代电视剧之一。2016年，宁强县组织编写的《青木川镇志》出版发行，较为详细地记录了魏辅唐传奇的一生。在官方发布的推介文章中说，“《青木川镇志》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反对历史虚无主义，不受文学和影视作品的影响，较好地把握住时代脉络，还原了一个真实的魏辅唐。”他们对小说《青木川》和电视剧《一代枭雄》的“历史虚无主义”提出了批评：“在众多文艺作品的烘托下，魏辅唐成为一个行侠仗义、扶弱惩恶、善行天下、惠及乡里的侠绅；一个修桥筑路、扶持农商、兴修水利、创办义学的善人。对其靠剪除异己起家，靠种植贩运鸦片发财，靠私立武装做大的累累劣迹，文艺作品却刻意回避。以娱乐化的历史虚无主义来粉饰美化的魏辅唐，成为‘高大上’的义侠……评价历史人物，一定要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来评判，考证其功过是非。对于一个集善恶于一身、而明显恶大于善的历史人物魏辅唐，不能一味地褒其善而隐其恶，这不是唯物史观。”【贰】无论是文艺作品还是官方资料中，魏辅唐的一生都均颇为曲折传奇，依据官方梳理公布的个人经历，我们可以略微梳理其一生最为重大的几个转折点——出生于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的魏辅唐在1924年（民国十三年）杀死青木川红帮首领、民团团总魏征先取而代之，成为其统治青木川的开始。1926年（民国十五年）前后，魏辅唐多次受民国地方政府征调参加剿匪战斗，因功受赏、名声始震，青木川“在强权与高压之下，出现了政通人和的地方自治式‘和谐’景象，成百上千的异地难民或商贾为躲避战乱和苛捐杂税，纷纷涌入青木川”。民国时期，在中国大地上几乎每处或遥远或偏僻的角落中，总有着与邪恶的鸦片种植与贸易相关的记录。民国政府表面一统实际分散的统治现实中，地方割据势力一边大张旗鼓地禁烟，一边又偷偷摸摸地种植和贩运鸦片。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中，康巴地区的藏人土司们亦是鸦片种植的主要力量，他们的上家即是四川民国政府的黄特派员。此时的魏辅唐亦无例外，他不但借剿匪之机壮大了自己的枪杆子，更组织在青木川广泛种植和贩运鸦片累积了巨额财富，继而因周边人群涌入而广开商贸，使青木川镇一时之繁盛荣耀甚至超过周边数个县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青木川回龙场被视作陕甘川交合处最负盛名的经济、商贸、文化交流地。”魏辅唐的传奇故事由此渐为人知，对他的历史评价也因此而分岭。小说《青木川》中对此魏辅唐种植和贩运大烟有着较为详细的描述，但是电视剧《一代枭雄》中，魏辅唐的化身“何辅堂”却是一个禁烟先锋，不但铲除和禁止在其所辖地区种植贩运鸦片，更以暗杀的方式除掉了在强迫百姓种植鸦片的旅长牛天赐。而仍有多处至今仍有烟馆旧址存在的青木川，在电视剧中也被改编为“除了妓院、烟馆、赌场之外，什么都可以开”的风雷镇，我想这也是宁强县为什么要组织编辑出版《青木川镇志》最主要的原因之一。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6月，川陕甘三省会商联合设立三省九县（文县、武都、康县、朝天、昭化、平武、南坪、青川、宁强）边区联防办事处，魏辅唐被委任为两个副主任之一。魏辅唐一生自命过很多头衔，但这个“副主任”是他第一次被官方正式委任的头衔，既是他从民间走向半官方甚至后期走入官方视野的开始，也是他更加热衷于为自己建设身后名声的开始。利用枪杆子和鸦片贸易获得地方统治权之后，青木川在他的治理下迅速成为繁华之处。至1949年解放前夕，魏辅唐成为陕南乃至陕甘川毗交合处为数极少的最具权力的人物，其麾下军力在鼎盛时期曾达上千人。在此期间，魏辅唐虽然通过鸦片生意积累了巨量的财富，但其开设的烟馆不允许本地人吸食，这也是青木川人在若干年后仍然念及其“善意”并称之为“开明绅士”的原因。解放前夕，魏辅唐在国共两党之间摇摆不定。1949年（民国四十八年）秋，陕西汉中第十八绥靖区司令兼汉中警备司令曹日晖亲赴青木川委任魏辅唐为宁西自卫总队长并授上校军衔，企图借其力量阻挡共产党前进的步伐。同年12月11日，陕西汉中宁强县城解放，魏辅唐通过与共产党亲近人士与解放军达成了“四项协议”，即：“不上山入川；不接受国民党军队的拉拢、收买和利用；解放军来了不做任何抵抗；保境安民，维护好地方治安”。1950年1月29日，魏辅唐带领所部330余人赴宁强县城向共产党部队和县政府缴械投诚与接受整编，军政两界盛宴欢迎。1950年5月，在宁强县城学习的魏辅唐以“恶霸、土匪”的名义遭到革命政府的逮捕。1952年4月27日，宁强县人民法院以恶霸杀人反革命罪判处魏辅唐死刑，并押解回青木川、在其所建的辅仁中学旁执行了枪决。1986年4月，陕西省委将原国民党宁西人民自卫总队定为投诚部队，宁强县委对魏辅唐一案进行复查。1987年5月25日，宁强县法院重新审理后认为，魏辅唐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虽有历史罪恶，但解放后未犯新罪，且向人民政府缴械投诚，属投诚人员，故撤销1952年的刑事判决，对魏辅唐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叁】一代枭雄魏辅唐绿林草莽式的一生结束了，但历史对他的评价却仍未获得盖棺定论式的确认。叶广岑说，“我曾在《响马传》一篇文章中，将魏辅唐划入土匪范畴，遭到了青木川从领导到群众的反对，他们说魏辅唐是开明士绅，不是土匪！”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历史洪流中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对一个人的评价或许要历经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每个时期的评价都只能基于当时那代人的立场和认知。历史总是捉摸不透胜利者的心思，历史的烟尘总是会覆盖一些真相，也扬起些许浮尘。叶广岑在考察陕南蜀道和写作《青木川》的期间，与魏辅唐相关的小说原型人物仍有部分生活于青木川。“魏辅唐的第五个妻子瞿遥章还在深暗的老宅里消磨着暮年的最后日月，八十多的老人，脸上的美貌精彩，依稀当年。今天，少校参谋主任徐种德仍旧用自己苍劲的书法在《青木川》的扉页上给游客题诗留念，成了青木川旅游的一道风景。”宁强县委宣传部组织的批判文章说，“一个大浪淘沙、被历史抛弃的人物，却在几十年后沉渣泛起，再度走红。红的脱离了时代，红的违背了历史。”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又沾沾自喜于文艺作品带来的极大好处。小说《青木川》中，叶广岑的文字基本忠实于她所调查了解的历史事实，也为丰满魏辅唐的血肉而虚构了一些故事，甚至还安排了一场美好的革命爱情而穿插其中，这些可供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人物故事，和真实的青木川古镇“古朴清淳”的风景之胜，让二十一世纪之初的青木川名声大噪成为热门的旅游景区。电视剧《一代枭雄》的热播也同样为青木川的再度翻红立下了汗马功劳，迄今仍能在弹幕中找到不断寻找拍摄地和原型地的广泛讨论。历史、小说、影视互相交织在一起，竟分不出哪里是虚构，哪里是真实。在青木川镇所属宁强县政府官方网站“宁强名人”栏目中，有魏辅唐生平介绍文章一篇，或可一窥当下对其一生的历史评价。魏辅唐（1902～1952）原名魏元贵，青木川魏家坝人，父亲以务农、卖油为生。魏身体肥胖，门牙龇露，目光逼人，少小无赖，勇猛好斗。几年私塾之后，加入地方民团，任过团总、区团长、自卫队长、宁强县独立自卫大队长、宁西人民自卫总队长、川陕甘9县联防办事处副主任等职务，又是国民党、红帮大爷。统治青木川20多年，独霸专行，政由己出，人称“土皇帝”，为本县第一巨霸。青木川位于本县西端，川、陕、甘三省交界之地，历来地僻人杂，防范不易。民国13年（1924），魏辅唐杀死青木川民团团总魏征先，取而代之，爬上统霸地位。15年（1926）前后，魏多次接受县府征调，参加南山等地剿匪战斗，因功受赏，名声始震。而他也乘机从中夺得大批枪杆，壮大自己的武装力量。为巩固其统治把持地方权力，他不惜使用一切阴谋诡计和手段。他自定王法，私设公堂，滥用酷刑，有敢冒犯，轻者罚款、挨打、逐出境外，重者杀头，置广大劳动人民于其剥削和奴役之下，不少劳苦民众为他棍棒刀枪下的冤魂。他贿赂勾结官府，武装包庇种植鸦片，苛重的烟税迫使许多农民倾家荡产，而他也得以大发横财，扩张实力。魏统治青木川期间，大肆兼并土地，占有200多亩良田美地和大片耳山林木，侵吞几处祠堂、庙宇的房、地产。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光他自行制定征收的苛捐杂税就有8种之多。开办“辅友社”百货店、手工制革厂、“唐世盛”绸布店、“同济堂”中药铺等，垄断市场，牟取暴利。魏利用民脂民膏、无偿劳动大兴土木，建有关各式房屋200多间。妻妾6人，穿绸挂缎，膏梁珍羞。生前就修起壮观的陵墓，过着穷奢极欲的享乐生活。魏为使富贵延绵，财源不断，曾征调农民兴修水利，开堰拾田；修建桥梁和道路，便利交通；兴办地方文化教育，网罗人才，组建戏班，创办私立辅仁中学；维持地方治安，稳定社会秩序。客观上对当时经济文化的发展，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民国38年（1949）秋，魏接受国民党汉中十八绥靖区司令官曹日晖的使命，将原有武装扩编为“宁西人民自卫总队”，接军队团的编制，官兵达千余人，妄图负隅顽抗。但面临解放军的强大攻势和进步人士黎民党、刘甲三的策动，1950年1月29日，带所部300余人来县向人民政府和驻军缴械投诚，接受整编。魏辅唐为宁西一霸，血债累累，罪恶重大。1952年4月27日，宁强县人民法院以恶霸杀人反革命罪判处其死刑，解回青木川处决。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面落实政策，对一些重大历史问题重新审定。1986年4月，陕西省委将原国民党宁西人民自卫总队定为投诚部队。宁强县委对魏辅唐一案进行复查。1987年5月25日，本县法院对此案重新审理，认为魏辅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虽有历史罪恶，但解放后未犯新罪，且向人民政府缴械投诚，属投诚人员，故撤销1952年的刑事判决，对魏辅唐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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